天下 (三) (第2/2页)
恐怕,所谓的约法会,亦是如此。文天祥看到自己的办法别人接受不了,就把各方力量集中到一处,商讨个折中策略。
“这样做,未免错过了北伐两浙,恢复旧都的大好时机!”一瞬间,黎贵达又忘记了自己此刻属于哪一方,惋惜地想。
“也许这样做了之后,内部将来有争端,却不需要用武力来解决。妙计,放在盛世中的确是个妙计。但用在此刻,却是一招臭棋!”忽必烈从沉思中回过神,抚掌叹道。
他终于明白了文天祥欲做什么!汉人向来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,自己大军压境,所有人当然唯文天祥这个马首是瞻。但此刻自己把兵马都抽调到了北方,文天祥轻松得了福建和两广,地方大了,危机不在眼前了,各方势力的心思恐怕又活泛了起来。
加上文天祥这个大都督府名义上本来就隶属于残宋朝廷,而残宋朝廷的威望和能力对派力量根本无法压制和平衡。这样,残宋几个月来看上去军事上顺风顺水,实际上各派力量已经面临了对决的边缘。
文天祥动用武力去压,恐怕会动摇其地位和忠臣形象。于是只好先进一步,抛出个选举,再退一步,玩一招约法。一进一退之间,与各方力量讨价还价,最后通过约法来把各方力量整合于自己之手,彻底将残宋朝廷和士大夫们架空。同时利用约法,束缚住军中的实权派将领,让他们不得居功自傲。
这一手,漂亮固然漂亮,却过于婆婆妈妈,失去了英雄本色。按忽必烈的想法,如果换了文天祥为自己,面对这种危机,何不快刀斩乱麻地直接动手砍。虽然过程血腥些,大敌当前,早一日在内部竖立起绝对权威,早一日可以整顿兵马全新迎战外敌。
“文贼见识有限,自然不如陛下般高瞻远瞩!但在福建,其地位的确已经无人可动摇。经此约法后,恐怕更没有人相信他是个窃国权奸。今后无论想干什么,都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其开道了!”黎贵达不着痕迹地送了忽必烈一记马屁。内心深处,却不认同忽必烈的理解。
对于文天祥,黎贵达的感觉一向很复杂。一方面,他佩服文天祥的人格和能力,以及他身上那种为了国家不顾生死荣辱的精神。另一方面,他却恨文天祥不符合自己心中的完美形象,恨其不采纳自己的建议,甚至不重用自己。或者说,他最恨为什么自己不是文天祥,或者天书的好事为什么没让自己遇到。这种敬畏与恼怒交织的感觉让他的表现一直很矛盾,几乎无时无刻,都想与文天祥背道而驰,指摘其错误。但当别人说起文天祥的错误时,黎贵达内心深处,又会想到,文天祥也许是对的,只是世间除了自己,没有人能了解他的作为。
自己是文天祥的知己,是其劲敌。除了自己,没人能了解他,毁灭他。同时,也没人配了解他,毁灭他,甚至忽必烈也不能。自己与他就像周公谨与诸葛孔明,整个时代必然被自己与他所照亮,其他所有人,不过是折子戏里的龙套和陪衬。黎贵达想着,想着,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痴迷与疯狂。
“朕也不一定是见识就高于他,而是我们蒙古草原上有个规矩,叫追随强者。做强者的奴仆并不丢人,因为强者是世界的主宰,只有强者才能给大伙指引正确的方向,带领大伙开辟领土,应对劫难。所以,当年以木华黎、者别这样的英雄,都匍匐在成吉思汗脚下,甘为大汗的鹰犬。而你们南人呢,虽然有天地君亲师的顺序,却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人,除了自己,别人都是傻瓜笨蛋,所以有力量也不能向一处使。文天祥的办法,可能是不得不为的办法。”忽必烈不理会黎贵达的马屁,自顾自剖析起来。
看到大汗终于解开了心中疑问,呼图特穆尔也很高兴。虽然他觉得南方的事情未必就如此简单,但今晚得知的火炮规格和配制,又能推算出文天祥短时间没有力量给帝国的南方制造更大的混乱,已经基本上达到了召见黎贵达的目的。
追随强者,可怎样才能判断谁是最强呢?追随错了怎么办?黎贵达在心中反驳道,望着忽必烈明澈而自信的眼神,脑海里,突然清晰地想起文天祥的几句话。
当年破虏军刚刚打下福州,文天祥在福建北三府试行选举,以应对士人不肯出门做官的尴尬局面。黎贵达曾经质疑文天祥的做法,认为其过于异想天开。
当时,文天祥曾经说道:“纵使不能抓住机会,让这个时代进行一场哪怕是简化的普选,至少,也要慢慢订立一个契约,把平等诉求以文字的方式表达出来,写进律法,让后世追求平等的人,从此有一个法律依据。”
当时,文天祥的目光,与此刻忽必烈的目光一样坚定。
那一刻,文天祥还说道:“新政一时有缺陷不要紧,大伙可以慢慢改,慢慢修补,甚至根据现实做出退让。怕的是以缺陷为借口推脱,明知这样做有好处也不去尝试。这样无限循环下去,整个民族会永远沉沦,永远拘泥于古,不再向前!”
黎贵达发现,自己终于明白了文天祥的真实意图,但他不想说出来。说出来,估计忽必烈也听不懂。